在梦中,我又回到了故乡石马原。一切都是熟悉的景象。在村口遇到了一群嬉戏的儿童,我向他们问好,他们却问我是谁。我不是孟浩然,可是我却明明遇到了《回乡偶书》中的那一幕情景。我被故乡抛弃了吗?还是,我的心里面已经抛弃了我的故乡?
我走到家门口,樟木板做的厚厚的门紧闭着,没有灯光,父母亲可能已经睡着了吧?我还是不要去打搅两位老人家吧。我继续漫无边际地游荡,走近那口老井看了看,水还是像我儿时一样的清澈。走过池塘边,那棵老桑树已经不见了踪影。
儿时,我总喜欢有事没事去村庄东面的小庙逛一逛。那时候,小庙的香火很旺盛。但是,香火台上的水果和糕点,我是从未有过偷吃的,一是怕大人的责骂,二是怕神灵的责难。二十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到村边小庙,一切都已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它已经破烂不堪。时间不紧不慢地向前去了,不知不觉我已经不再年轻。那些我为之失落过的,迷惘过的,痛楚过的,明天还都能找回来吗?
我知道,那些东西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想到这些时,我不禁泪流满面。
时节已是寒冬,冷风吹得周围的林子里的树叶飒飒作响。我当时想:我的那位极具悲剧色彩的祖先或许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飒飒冷风中,离开他的故乡石马原,从此音讯全无的罢?
他会不会知道,在一千年以后,他的嫡系子孙--我,也做着一个和他同样的梦?
流浪/不要到望不到故乡的地方/有一天/马路上走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会向你打听方向……
这是一首临近毕业时同学小曾在我的留言簿上写的小诗。小曾是我的好朋友,可是我没有听他的话,毕业后,我去了一个离故乡很远的地方工作。十多年了,我很少回到我的故乡石马原,只是在逢年过节时才偶尔回去看望一下父母和与我同宗同族的乡亲。
石马原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山村,打懂事起,我就没有看到过故乡有什么“石马”,而且,儿时我也没有看到过真正的马。只是听老人们传言,说故乡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很多很多的马,马群悠闲自在地在肥沃的平原上吃着青青绿草。
那么,传说中的那些马是从何而来,后来,它们又去了哪儿呢?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好奇地问村子里的一个德高望重的陈姓知情老人。可是,老陈头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欲言又止。后来有一天,拗不过我的软磨硬缠,他才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些实情。
你是老龚家的嫡系长孙,本来这个事我是不想对你说的。但这个故事其实是我们石马原这个地方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公开的秘密,你早晚也会知道,所以先说说也无妨。
大约在一千年以前,你们的祖先龚姓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其中一支,几经流落,来到了这个地方,看到了一匹栩栩如生的石马,龚姓首领认为这是吉祥之象,便下令在此安营扎寨。住了一些天后,按照规定应该拔营起塞了,族人都集中在了一起,正当首领要喊“出发”的时候,一些族人却要求首领不要走。他们认为这个地方山清水秀,土地肥沃,要求从此以后就在这个地方长期定居。
龚姓首领说,我老了,活在哪里与死在何方,已经无所谓了。但我们是游牧民族,我们的身体里面流着的是我们祖先的血。我们天生是要四处飘泊的。是的,这里是很好,这里山清水秀,这里的土地肥沃,这里的气候宜人,但是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在那遥远的辽阔草原。那里虽然长年累月都有大风吹糙我们的脸,但是我们已经过习惯了。我们是因为战乱才远离我们的故乡的。三十多年了,我还是会经常记起老族长临死前对我说的话,他让我带领大家逃离草原,但他老人家又说,我们是草原人,终有一天,我们还是要回到草原,放牧我们的羊群和马群。现在请你们告诉我,有几个愿意留下,又有几个愿意继续往前走?
龚姓首领的长子龚权站了出来,说,为了实现我们回家的梦想,我们应该继续走下去。
但大多数人都在犹豫不决,一时难以作出抉择。
愿意走的就走,愿意留的就留吧!首领最后无可奈何地说,虽然这并不符合我们游牧民族“生死与共”的性格习惯,但是我们离开草原这么多年了,有的孩子还从未见过草原,他们已经不知道草原,不懂得草原,不怀念草原了,不爱草原了。
“不是我们不爱草原,是草原抛弃了我们,我们是被赶出来的。我们已经厌倦了这种流浪,现在,我们只想要安定的生活。”首领的二弟说。
“是呵,长期以来,我们过着像狗一样的流浪生活,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不受别人欢迎的客人。我们像一只狗般地被别人追杀,却永远也不能回自己的家。今天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这里杳无人烟,而且依山傍水,是一个进退可据的好去处,我们没有理由这么快就离开,我们可以在这里建设我们美好的家园。”首领的三弟说。
“我没有想到首先反对回到草原的居然是我自己的同姓兄弟,老四,你的意见呢?”首领问。
“我的妻子就快要分娩了,我也不想再在马背上为孩子接生,大哥,如果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可以明确地回答您,我也愿意留下来。”
“哦,是这样。那么,陈东,你呢?”首领问。
“我?对我来说,哪里都是我的家,哪里又都不是我家。大伙走我就走,大伙不走我就不走,我无所谓。”
“黄西,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想法。”首领说。
“我不回草原--如果可以的话。”
“刘南,该你了?”
“我本就不是草原人,是草原,是您收留了我和我的家,我愿意跟随您到任何地方--甚至回到草原。”
“甚至回到草原?你的意思是说其实你并不愿意真正回到草原,我想问一下,草原有什么不好的?”
“因为草原太大,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太寂寞。”
“还有别的原因吗?”首领问。
“有。草原上的人太单纯,除了朋友,就是敌人。这里是江南,虽然朋友少了,但敌人也不多,更多的是我们不熟悉的人。虽然这里的人有些冷漠,但毕竟我们可以过安宁的日子。”
“还有其他人有什么意见吗?还有没有人自愿一路向北,回到我们的草原我们的家?”
首领问过这句话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心里清楚,错过了这个从黄历上挑选出来的日子,族人可能永远也不能回到他魂牵梦萦的草原故乡了。但是除了长子龚权,再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响应他了。他感觉到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悲哀。最后,他对大家说,我尊重你们自己的选择,可是我作为首领,一定要兑现自己给老族长的承诺,我要回到草原去。刘南,让一个人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是很残忍的,我不愿意那么做,你不必跟随。还有龚权,我很感谢你对草原的忠心,但是你也不能和我一起去--至少是现在。因为,你是我们龚家的长子长孙,你天生神力,是我们草原上的雄鹰,所以有责任留在这里照顾我们的族人。从此以后,你就是这个地方的族长。
说完,他动作缓慢地跨上了他的黑马,拔出几十年来从未离身的马刀,指向苍穹,大喊一声“出发”,然后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了。
天空下起了鹅手大雪。
一朵雪花飘落下来,沾住了首领的睫毛,他用拿缰绳的手擦了擦通红的双眼。他是在擦眼泪吗?人们不知道。
一个久经沙场的老人,怀抱他一生不变的梦想,和对祖先的愧疚与无奈,渐渐消失在冰天雪地中……
后来,人们把这个地方叫作“石马原”。虽称之为“原”,其实地处丘陵,只是人们在潜意识里怀念他们的故土草原罢了。而且,虽然石马原这个地方有肥美的水草,却并不适合牧马,不消几年,村子里的最后一匹马也死去了。“马”成了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
二十年后,龚权留下一封书信,悄无声息地走了。他把族长之位传给了他已成年的大儿子,一个人回了草原。
又是二十年后,龚权的儿子也留下一封书信,悄无声息地走了。他把族长之位传给了他已成年的大儿子,一个人回了草原。
当历史简单地重复多次,就成了人们心中的“宿命”。一千多年来,有多少个二十年,就有多少个石马原人想回到大草原,据传无一例外。
他们为什么要回到草原?除了龚权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其他人并不懂草原究竟是怎么回事,草原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完全陌生的。也许,仅仅是一种血脉之情?我可以想像得到,那些我的直系祖先们,他们有的顺利回到了草原继续生活,有的却没有,而是在归途中默默地死去。我不了解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故事,愿他们的灵魂在地下安息!
我只知道我的父亲的故事,按照我们龚氏家族的理念,他也是应该离开石马原回到大草原的人。他是一个参加过援越抗美的老兵,在部队里立了军功,本可以复员到大城市工作,可是他却选择了内蒙的一家军工厂。他和我的母亲长期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隔好长时间才回家一次。前些年他退休了,我母亲又不愿意去内蒙,他才回到了石马原。他对我说,石马原的故事,该结束了。
毕竟,时代不同了。每个国家、每个民族、每个姓氏、每个人都是有历史的,可是我们不应该总是沉迷于历史,那样的话我们会有不必要的压力,而阻碍我们的思维。我们要从历史中跳出来,开始我们全新的生活。
去年,我随团去了趟珠日河草原旅游,这里地处科尔沁大草原的腹地,按照家族谱书的记载,应该是我的祖先们生活的地方。坐在大巴上,看到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青草羊群和蓝天碧云交相辉映,我陷入了沉思。
这就是我的祖先们千百年来难以割舍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深深怀念的故乡么?那上面,是否还留着我的祖先走过或深或浅的脚印?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一群又一群的羊踩过了,一茬又一茬的青草长出来了,祖先们的足迹,早已被湮没在历史之中了。 |